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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半夏回答一句:“大哥!”

沈堯又問:“我是你的什麽?”

黃半夏恭敬道:“大哥!”

沈堯教導他:“一日大哥,終身大哥。今後,你見到了什麽好藥材,先拿來孝敬大哥,你得到了什麽美酒佳肴,先送來給大哥品嘗。”

黃半夏的目光落在了一旁。

附近一戶人家的院門前貼了紅艷的囍字,周圍卻是冷淡蕭瑟,連一聲公雞打鳴都聽不見。

沈堯見狀,寬慰一句:“我也不會虧待你,將來,你若是想成親了……”

沈堯正準備表態:我可以幫你牽線搭橋,站在一旁的黃半夏已然急怒攻心:“沈堯,你欺人太甚!我尚未娶親成家,你就開始惦記我媳婦了?”

沈堯嚴肅而責備道:“誰惦記你媳婦兒了?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罰你今日默誦三遍《傷寒雜病論》。”

黃半夏出門之前,他的父親千叮嚀萬囑咐,讓他一定要把沈堯一行人帶回藥鋪。

黃半夏遵循父親的命令,不敢再與沈堯爭執。

沈堯與他勾肩搭背:“不是我吹牛,天仙模樣的姑娘,我都見過兩三回了,心裏頭沒有一點動靜。我早就跳出了紅塵,看透了無聊的色相。”

黃半夏不信:“當真?”

沈堯點頭:“那當然是真,不信你問我師兄。”

黃半夏好奇地詢問:“天仙姑娘……長什麽樣呢?”

聽見這一番對話,許興修回過頭審視沈堯。他心道:沈堯這個小兔崽子,八成是想起了魔教教主雲棠。

沈堯卻笑道:“別提江湖上那些美人了,倘若不能解決瘟疫,我們都得死在安江城。終此一生,踏不出城門。”

他雙手負後,淡淡地說:“可惜了,我還沒去過大名鼎鼎的涼州。聽說涼州的米粉是第一絕,酒釀是第二絕,秦淮樓的美人是第三絕……”

黃半夏忽然接話:“涼州的第四絕,是劍仙。”

沈堯側過臉,瞥他一眼:“安江城離涼州那麽近,你可曾去過?”

黃半夏略微仰頭,似在思索:“七歲時,我曾跟隨父親,去過一次涼州。那日,段家正在甄選一批習武的苗子……就是那個出過劍仙的段家!”

沈堯噗嗤一樂:“江湖中人,誰不曉得涼州段家?我雖然是外鄉人,可也不是村野莽漢。”

涼州乃是朝廷重地,自古富麗繁華,使人流連忘返。待到天黑以後,大街小巷常有游人並行,當街燈火明亮如星盞。

沈堯的師父年輕時,曾在涼州游歷一年,親筆寫下一句詩:“畫樓湖畔春酒暖,細草微風岸花紅。”

師父很少作詩。但他傾倒於涼州的亭臺樓閣,煙柳畫橋。

不過在江湖俠士的面前提起涼州,多半就會聽聞“涼州段家”的名號。

傳說三十多年前,段家有一位少年劍仙,驚才絕艷。他手中無劍,心中有劍,擅長一招“踏雪無痕”,能殺人於無形之中。

沈堯提出新的見解:“有沒有誰不想活了,就去段家找劍仙!死得快,沒痛苦,不遭罪。”

黃半夏勸誡他:“大哥,你是一個大夫,遇上這種人,你要勸他惜命。”

“我不會勸,”沈堯懶散道,“該活的人都能活,該死的人,早晚要死。”

他從口袋裏掏出匕首,放到了袖中,再一次看向黃半夏,話中有話道:“就比如,那天我們在你家藥鋪……談到了瘟疫,你是如何作答的,還記得嗎?你說,我們這幫外鄉人妖言惑眾,有多遠滾多遠。”

他停步,靜立於藥鋪門前:“你說啊,要是那會兒,你相信我們,這城中能不能少死幾個人?”

黃半夏隱忍片刻,踏上臺階:“你們不是京城楚家的人嗎?”

臺階略高,石頭被打磨得很光滑。黃半夏擡起另一只腳,鞋底碾了碾地面:“京城楚家的威名如雷貫耳,你們怎麽不去求楚公子,或者找楚公子出面辦事?”

站在他前方的許興修回答:“被你猜中了,我真去找過楚開容。”

許興修為人隨和,安然沈穩,單從言行舉止上看,他比沈堯可靠不少。許興修的話,黃半夏信了九分,便又急切地問:“楚公子可有什麽需要?”

許興修笑道:“楚公子閉門不見客。”

沈堯繼續糾正道:“講句實在話,我們都不是楚家的人。不過楚家上上下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我們這三位師兄弟……也沒臉回老家了。”

幾人說著,途徑藥鋪側門,走進一座廳堂。

屏風繡著花草魚蟲,擋在墻邊。黃半夏的父親支開屏風,抱拳行禮道:“衛大夫。”

衛淩風回禮:“客氣了,黃大夫。”

黃半夏的父親謙和道:“我在你面前,已經不算大夫,你姑且稱我為老黃吧。”

老黃請他落座:“昨天夜裏,我去見過了知縣大人。你上次開的藥方,我也呈給了知縣大人……大人的意思是,請你來主持公道,肅清疫病。”

才說了兩句話,老黃挽起袖擺,擋臉咳嗽。

他的面前擺著一只紫砂壺,泡開了上好的碧螺春。他剛給衛淩風斟過一杯茶,沈堯橫插一杠,擋開茶杯,問他:“黃大夫,我有一個疑問,不知當講不當講。”

老黃眼中含笑,慈藹道:“請講。”

沈堯屏息凝氣,隨後出聲:“既然知縣大人賞識我的師兄,為何不跟師兄單獨見面?”

少頃,沈堯面露笑意:“自然,黃大夫一心為民,我不是在懷疑你。”

衛淩風並不在乎沈堯的揣測。他說:“老黃,我們都是外鄉人,在安江城內行事不方便。你若是相信我和我的師弟們,便將藥房的鑰匙交給我,如何?”

老黃猶豫不決。

衛淩風看向了黃半夏:“你父親咳嗽幾日了?”

黃半夏心頭一驚,諾諾道:“三、三日了。”

衛淩風伸出左手:“事不宜遲。”

黃半夏不等父親發言,已經掏出鑰匙,放進了衛淩風的掌心。

衛淩風站起身,衣袍潔白無垢,仍如一塵不染的新雪。他說:“勞你轉告知縣大人,下令全城戒嚴,所有人,無論男女老少,必須喝煮沸的水,吃熟食,忌用生食……”

他彎腰,講出最重要的話:“死者的屍體,不得下葬,不得擅自處理,一律交由官府。”

老黃緊皺雙眉:“你是何意?”

衛淩風退後一步,誠實道:“死者的屍體,應當被火化。”

老黃的心尖一梗一梗地痛起來:“人死後,要入土為安吶。”

衛淩風擡手,搭上他的脈搏:“死後便是往生。無論你屍身完好,還是屍骨成灰……”

衛淩風輕輕放下老黃的手臂:“你都要去走黃泉路和奈何橋。”

老黃胸膛不斷起伏,綢緞褂子罩在身上,布料折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跡。

衛淩風不知他想到了什麽。總之,老黃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。

老黃明明要坐在椅子上,半靠著屏風才能舒坦些。但是他聽完衛淩風的告誡,繞著廳堂走了幾圈,才說:“我會寫信給知縣大人。”

“寫信來不及,”衛淩風催促道,“最好現在就去官府吧。”

老黃點頭,吩咐他的管家備馬。

管家扶穩他:“老爺……”

老黃擺一擺手:“無礙,你去備馬吧。知縣只信我一人,我的兒子們,排不上說話的輩分。”

老黃離開之後,衛淩風拽著兩位師弟,從庫房裏挑揀藥材。

他們三人配合默契,幹活麻利,尤其處理藥材的方法,均是黃半夏此生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。

沈堯還把用過的藥材、分量、配方全部記錄下來,留給黃半夏:“就算是知縣大人,也不能白用你家的東西。這次瘟疫結束之後,你拿著這張紙,抄錄一份,上交給官府的人……少說也能從朝廷討來幾兩賞銀。”

黃半夏連聲稱是。

他蹲在一旁幫忙。沒過一會兒,他問:“大哥,你還怨我那天的話麽?”

“你別找揍了,”沈堯抱著一捆連翹和苦參,不耐煩道,“現在是什麽時候?人命關天,自身難保。”

沈堯說得很對。

全城上下,所有人都在想:瘟疫突發,自身難保。

曾經門庭若市的花街柳巷,也在短短幾日內變得無人問津。

美人們寂寞難耐,倚在高樓邊唱歌。她們撫琴唱道:“盼長生,盼功名,盼富貴,盼能日日尋歡。笑紅塵,笑春.夢,笑情癡,笑人夜夜獨醉……”

其中最出挑的那一個,莫過於頭牌綺蘭姑娘。綺蘭扶著欄桿,往下扔了一條紗絹手帕,恰好被路過的男人撿到。

那人眉目清俊,身量挺拔修長,腰間佩一把重劍。他擡頭望向了綺蘭。

綺蘭拔下發間的金步搖,唇角碰上了步搖釵。眸中笑意褪去,她微蹙著雙眉,悶聲咳嗽。

周圍的姐妹們散開一片。某位姑娘謹慎地詢問道:“綺蘭,你有心悸嗎?”

綺蘭故意嚇唬她:“我心跳好快啊。”

四處皆是歡聲笑語。綺蘭往臉上蒙了一塊棉布,便和眾人追逐嬉戲:“你們跑啊,都跑快一點!誰被我逮到了,誰就要小心了。”

視野黑寂無邊,如同夜色降臨。

綺蘭行步不穩,即將跌倒在地面,快要落地時,她胡亂地抓過去,拽住了一截冰涼衣袖。然後,她如願以償,聽見男人的聲音:“在下,涼州段家,段無痕。”

段無痕把手帕塞進她的懷裏:“姑娘的手絹,別再亂扔了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 師父的詩,和美人的歌,都是我瞎寫的……見諒

☆、仇殺

段無痕年紀輕輕,風雅俊逸,出身於武林名門世家,也是一位聲名遠揚的俠士。

傳說,段無痕的父親將削鐵如泥的“無痕劍”傳給了他。但他天性內斂,行事低調,從不在別人面前出手……所以,段無痕的劍術究竟達到了何種境界,至今仍是江湖上的一個未解之謎。

綺蘭久聞其名,未見其人。今日一嘗所願,她眼底藏不住羞意,便以紗巾遮面,不像是歡場的風流花魁,更像是窺見情郎的鄰家小妹。

段無痕卻沒看她,只問:“楚公子在嗎?”

綺蘭垂首道:“請隨我來。”

綺蘭揮開雙袖,衣袂連風。段無痕跟在她的身後,通過一扇側門,走向愈加偏僻的內室。

室內無窗,亦無天光。

唯有一盞燈籠懸掛於房梁之上,煢煢孑立,孤影成雙。那燈籠非同一般,也值得細察,似乎是由一張黃皮制成,皮色薄透,軟硬適中。

段無痕左手搭上腰間佩劍,問道:“人皮?楚公子好興致。”

楚開容撫著一本書的扉頁,笑說:“我有膽子殺人,也沒膽子剝皮。”

段無痕坐在他對面:“你找我來,所為何事?”

地上鋪了一張絨毯,楚開容左腿伸直,右腿屈膝,手腕擱在膝頭,姿態放松而閑適。他自飲半壺美酒,突然笑出聲道:“段兄,打從進門起,你一直握著劍柄。難道我楚某人在你眼中,就是一個背後使詐的小人嗎?”

段無痕的脊背如青竹般挺直。他氣息沈穩,心脈難測,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,單論內功,他遠遠強於楚開容。

所以,他說:“我昨日守在城外,等到深夜,翻過了安江城的城墻,只為……見楚兄一面。哪怕是和楚兄切磋武功,這一趟,我也沒有白來。”

楚開容望向綺蘭,擡起手臂。

綺蘭明白了楚開容的意思。她垂眸斂眉,臣服地跪在他身側,為他磨墨。

楚開容滿意道:“紅袖添香。”

他一手攬緊綺蘭的楊柳細腰,另一只手微微轉過了酒杯,又道:“我娘聽說,上一任迦藍派掌門隱居在安江城……”

楚開容一句話還沒說完,綺蘭磨墨的手指驀地一顫。

綺蘭的一條絲絹手帕放在桌上,沾了墨水。她連忙圓場道:“手帕不能要了。”

話音未落,段無痕拔劍出鞘。

他將長劍擺在桌上,借來綺蘭的手帕,擦拭劍身。綺蘭這才註意到,段無痕的劍上染了兩滴血。

楚開容渾不在意道:“哪兒來的血?”

段無痕略低了頭,如實回答:“我來時,見到街邊一對兄妹,正在臥地咳血。妹妹扶墻啜泣,她的哥哥求我拔劍,給他們一個痛快,也好讓他們早點兒追上父母。”

楚開容擊掌讚嘆:“你殺兩個人,劍上只有兩滴血。”

段無痕頷首道:“我殺十個人,劍上可以不沾血。”

最開始,綺蘭沒聽懂段無痕的意思。而後,她又靈光一閃,想起內室的側門之外,還有她的八個姐妹。那八位姑娘,再加上綺蘭和楚開容,正好是十個人。

綺蘭越細想,就越惶恐。初見段無痕時,心中暗生的旖旎春情,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。

楚開容笑意未減:“我曉得你武功強悍,本事通天,你是劍仙的兒子,絕頂的高手,行了麽?說回我剛才的話,上一任迦藍派掌門,隱居在安江城。他身懷藏經閣的《天霄金剛訣》,這是我娘想要的東西。”

段無痕收劍回鞘,反問道:“與我何幹?”

楚開容鄭重其事,攤平了雙掌:“迦藍派的老掌門有兩件寶貝,一個是《天霄金剛訣》,另一個,是他的廣冰劍。”

段無痕緩慢站起身:“我雖是劍癡,但不搶人心頭所好。”

楚開容在紙上畫下廣冰劍的劍鞘:“戰國時,天降異象,墜下怪石。那石頭堅硬無比,泛著黑光,諸侯命人用石頭磨劍,足足二十年,劍成,名為廣冰。 ”

段無痕背對著楚開容。眨眼間,他已經走到了角落,還問:“楚一斬,你邀我前來,是為了偷襲迦藍派的老掌門,盜取他的寶物?”

“非君子所為,”楚開容搖頭嘆息,“我邀你前來,想讓你幫我找到老人家,我親自和他談條件,結個善緣。”

楚開容懷抱著綺蘭,撫過她的一頭柔順青絲,低聲道:“城中惡疾橫行,不過我有三位醫術卓絕的朋友。這場瘟疫,快要鬧到頭了。”

楚開容如此信賴衛淩風等人,卻是他們所不知道的。

沈堯和衛淩風輪流煎藥,徹夜未眠。許興修困乏得不行,抽空去打了個盹,等他醒來,天色大亮,官府的幾位衙役站在藥鋪門前,溫聲客氣道:“衛大夫在嗎?”

衛淩風提著木桶,踏出臺階:“走吧。”

木桶之內,裝了數不清的藥丸。沈堯、許興修、衛淩風,以及那幾位衙役,皆是身負行囊,兵分多路,挨家挨戶地送藥。

按照官府規定,凡是家中死了人的,必須上繳屍首,統一由官府處理。

然而,沈堯發現,老百姓多以“死者為大”,講究一個“入土為安”。他們不願交出親屬的屍身,在家偷偷舉行了喪禮,白布縞素,哭聲淒涼。

這不行啊,沈堯心想。倘若活人無法避免與死者接觸,那他們丹醫派的一堆藥丸都白做了。

好在,沈堯也遇到了幾戶人家,發病不久,急需就診。沈堯對他們望聞問切,留下藥丸,深藏功與名地離開了。

眾人都是千恩萬謝,甚至有一位老嫗說:“少年仁善,菩薩心腸,積德攢了福報,當有好運。”

沈堯一笑置之。

到了傍晚,他又累又餓,歇在街邊啃了一個饅頭,覆又踏上漫漫長路。

夕陽薄暮,天色將晚。

沈堯推開一戶人家的房門,聞見一股子腥臭味。院中躺著一位老者,仰面朝天,已無鼻息。

那位老者白發蒼蒼,死不瞑目,雙眼瞪大,恰如銅鈴般駭人。他穿著一身粗布麻衣,手腕和手掌長滿了厚繭,唇邊與齒頰殘留血跡,應該是身染疫病……但他的致命之傷,來源於脖頸處的一條縱深刀痕。

沈堯半跪在老者身側。

少頃,他聽見房屋內的腳步聲。

屋內出來一個人。

沈堯知道他是誰——東街霸王,吳久義。

那天在藥鋪門前,衛淩風的銅錢被灑到了街上,吳久義不僅撿了錢,還把沈堯毒打了一頓。

沈堯記得自己曾經說過:三天後,你急病發作,我絕不救你。

唉,做個好人吧,沈堯心想。

言出必行的那種好人。

於是,沈堯雙手負後,假裝沒看到吳久義,轉身就要走出院門。然而他背著一副行囊,還掛著郎中的布袋,周身一股濃烈的藥香味,根本逃不過吳久義的鼻子。

吳久義大聲喊他:“站住!”

沈堯嗤笑道:“你爺爺我想來就來,想走就走,你算個屁,還敢讓我站住?”

一把飛刀從沈堯的肩頭劃過,切斷了他的一小撮頭發。他屏氣凝神,回頭望向了吳久義。

吳久義坐在石凳上,鋪開剩餘的三把刀,唇邊帶血,血中含笑道:“你人走了,我便留下你的命。”

沈堯收手入袖,握住匕首。

他緩步靠近吳久義,吞咽一口唾沫,又問:“院中老人,是你殺的?”

“是。”吳久義承認。

沈堯皺眉:“他和你有仇嗎?你要殺人?”

吳久義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傷口:“廢話少說。你過來給我診脈,止血,治傷,否則我立刻取你小命。”

說著,吳久義抓起刀柄,威脅般地甩了甩。

沈堯連忙彎腰:“你息怒。”

他解開行囊,放在石桌上。而後,他站在吳久義的旁邊,隨意搭了一下脈——果然不出沈堯所料,吳久義傷勢嚴重,滲血不止,五臟六腑受震碎裂。

吳久義觀察沈堯的神情,心下頓感不妙。

他提著一口氣,擡手要去摸刀。沈堯註意到他的細微動作,揮袖拂開了所有刀具,一腳踹在吳久義的腹部。

吳久義吐血不止,嘴中恨恨道:“好,我現在就帶走你這條狗命……”

沈堯分不清他是虛張聲勢,還是殺意已決。

沈堯提起石凳,砸中吳久義的腦門,那人還在罵罵咧咧。

汙血沾染了泥土,沈堯趁他翻身之際,掏出匕首就往他的頸部一刺,刀柄向下,深深割開吳久義的皮肉。白骨森森,藏匿在模糊的血脈裏。

吳久義連一聲痛呼都沒有,睜著雙眼,當場斷氣。

沈堯拔出匕首,掌心沾了血。

他第一次殺人。

他暗忖:吳久義不死,便是他死,江湖規則,不分對錯。

沈堯背起行囊,正欲出門,又忽然想起,他應該檢查一遍院落,防止自己遺漏了什麽東西,被官府的衙役追查為殺人兇手。

沈堯來回走了一趟,在墻邊找到一個狹長的布包。打開一看,裏面是一本《天霄金剛訣》,和一把劍鞘漆黑、通體寒涼的長劍。

他將這些東西盡數收入囊中,還決定回去偷偷研習一遍,也不枉今日死裏逃生一回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如果可以的話,還是希望大家留個評……古耽真的太冷了QAQ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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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預知

夜裏下了一場小雨,霧氣氤氳,雨絲朦朧。

黃半夏守在父親的房間門口,左等右等,終於等到衛淩風推門而出。

走廊上的燈籠都熄滅了,整座宅邸潛伏於黑暗。黃半夏心跳漸快,暗自壓抑著苦悶。

“我父親怎樣了?”黃半夏急切地問道。

衛淩風往前走了幾步,方才回答:“不見好。”

黃半夏緊緊跟著他:“不見好?你是丹醫派的大弟子,你一定有辦法的吧?”

衛淩風連續幾日沒睡覺,眼底隱有淡淡烏青。但他容形俊美,舉止灑脫,昏暗月色下白衣飄渺,好似世外清凈之人。

若說他超脫俗世,無欲無求,黃半夏也是相信的。

偏偏衛淩風就像個束手無策的凡人一樣悵然道:“愛莫能助。”

黃半夏喉嚨發酸,扯住他的衣襟:“你說什麽?”

衛淩風一句一頓地回答:“令尊心疾未愈,染上疫病,肝腸梗阻……我甚至不能給他開藥。他自知大限將至,托我轉告你,潛心學醫,惠澤百姓。”

院中雨打芭蕉,敲出一陣窸窣聲響。

黃半夏沖進雨中。水滴澆落在他的頭上,他緩了好久都沒緩過來,只能喃喃自語:“衛大夫,你是不是在騙我啊?你們耍我玩的吧?”

衛淩風見他眼中含淚,額頭青筋暴起,也只是隨口寬慰道:“黃兄,節哀順變。”

衛淩風從醫十餘年,看慣了生死。他見過難產的少婦一屍兩命,深愛她的丈夫嚎啕大哭,咳出了心頭血。他也見過壯年夫妻突發惡疾,撒手人寰,撇下了無依無靠的幼齡兒女。

他雖然將“仁善”掛在嘴邊,悉心教導沈堯,但他本質上有些麻木。生老病死都是世間常事,僅靠一人之力,無法逆天改命。

衛淩風沒再開口,轉身直接走了。

黃半夏冒著寒風,淋著雨,最終頹然脫力,一屁股跌坐在了泥地上。

廂房之外,許興修喊他:“黃半夏,你有空閑嗎?出來幫忙吧。”

雨水灌進了耳朵。黃半夏衣衫濕透,緊貼著身體。少年的軀骨瘦削,寒夜裏微微打著顫,他不曾發出任何聲音,於是許興修也沒進門,繞路穿過了門口。

許興修念叨道:“沈堯怎麽還沒回來?”

藥鋪的門外排起了長隊。不少人舉著一把油紙傘,或者穿著一身蓑衣,專程從北城趕過來。

但是藥鋪內的藥丸告罄了。衛淩風和許興修等人一邊忙碌,一邊等待著沈堯。又過了半個時辰,沈堯終於抱著一個包裹出現在他們眼前。

衛淩風擡起左手,幹凈的衣袖揩拭著沈堯頭上的雨水:“小師弟,你那兒還有藥丸嗎?”

“沒啦,”沈堯沖他笑笑,“都被我分發給了病人。”

說著,沈堯還去拉扯衛淩風的手腕。

衛淩風忽而一頓。他長久凝視著沈堯的袖口,還翻過了沈堯的手掌。

順著衛淩風的視線,沈堯註意到……自己的袖口內側沾了血。

“誰的?”衛淩風問他。

其實衛淩風也只是說了兩個字而已。但他一改往日的謙和溫雅,氣勢陡然淩厲起來。沈堯察覺到微妙的變化,連忙說:“哦,有一位病人咳血,灑到了我的衣服上。”

衛淩風抖開他的包裹:“你的脈象忽然浮沈有力,急促無節律。在我的面前,阿堯,你還要撒謊?”

沈堯握拳,喊道:“大師兄……”

衛淩風稍顯黯然:“莫叫我大師兄。同門師兄弟,本該為一體,哪怕你有話不便直說,也不用借故欺瞞我。”

這一下,沈堯是真的著急了。他左手拎起包裹,右手拽緊衛淩風,將他拖回了自己的房間。

沈堯點燃一根蠟燭。火光明滅跳躍時,沈堯打開布袋,取出那一本裝幀完好的《天霄金剛訣》,端正擺在衛淩風的面前。另一把寶劍尚未取出,衛淩風就發問道:“廣冰劍怎麽會在你的手上?”

沈堯與他低語:“今日撿來的。”

衛淩風攤平左掌,輕輕撫在桌面上:“《天霄金剛訣》和廣冰劍都是武林藏經閣的寶貝,八大派高手日夜守護,那是你想撿就能撿來的?”

沈堯納悶:“我也不知道啊。我今天路過一處偏僻的宅子,正想進門送藥呢,只見一個老頭趴在地上,死了半個多時辰了。”

衛淩風翻閱《天霄金剛訣》,又問他:“老頭的相貌,你還記得嗎?”

“記得記得!”沈堯描述道,“白眉長發,右臉一道疤,左眼角有一顆黑痣。”

衛淩風聞言,頷首道:“這就說得通了。”

沈堯驚異道:“大師兄,你認識他嗎?”

“不認識,”衛淩風略作猜測,“他大抵是戴了一張人皮.面具。”

沈堯頗為感慨:“原來江湖上還真有人皮.面具啊?你親眼見過嗎?”

衛淩風竟然反問他:“那位老者的身邊有沒有其他人?”

沈堯坐在一張竹床上,壓得床架“嘎吱”搖晃:“院子裏還有一人,像個入室盜竊的小偷,他叫吳久義。那天在街上,吳久義搶走你的銅錢,我找他討公道,立刻被他打了一頓。”

衛淩風像是在沈思,一時沒有答話。

沈堯見他那樣,也不避諱道:“吳久義被我殺了。”

衛淩風驀地擡起頭來:“你學會殺人了?”

沈堯重重向後躺倒:“別罵我,大師兄。從我進門起,吳久義就揚言要取走我的狗命,我和他有舊怨在先,治不好他的惡疾,他必然會對我下手。再說了,院子裏原本就躺著一個老頭,吳久義又身負重傷。吳久義要是跑去衙門,狀告我殺了那個老頭,再聲稱他自己如何虛弱,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。”

其實,沈堯動手殺人的那一瞬,內心並不是毫無恐懼。

他們丹醫派的祖傳密訓只有五個字:醫者父母心。

多年來,沈堯時刻謹記。

如果不是吳久義三番四次威脅他,沈堯斷不能一刀斃命。他感到說不上來的困倦,只能打開被子,蓋在腰部,又道:“師兄,我先睡一刻鐘,你有事喊我。”

衛淩風坐在他的床頭,嗓音低沈得讓人聽不清:“江湖險惡,人心難測。吳久義作惡慣了,今日氣數已盡,無論如何,他活不到明天。”

沈堯打了個哈欠:“他殺了那個老頭,我代老頭殺了他,公平嗎?”

衛淩風拍拍他的腦門:“符合江湖的規矩。”

沈堯躺到竹床的最裏面,餘留出一大片的空位:“師兄,你也來,我們一起睡會兒。你幾天沒合眼了?這藥鋪的房間,可比客棧好多了。許興修還說,縣令大人答應了黃家,瘟疫結束之後……會發給他們一筆賞銀。”

衛淩風躺在沈堯的左側,兩人手臂相貼,肩膀並著肩膀。隔著一層單薄的衣料,沈堯的困意逐漸消退,整個人又精神起來,就跟吃了什麽提神醒腦的草藥一樣。

衛淩風倒是真的乏了,緩緩道:“那把廣冰劍,我先替你收著。這把劍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邪物,當年祭劍時,死了千百來號人,劍一出鞘,便要見血。”

沈堯攬住他:“大師兄,那真的是廣冰劍?你怎能確定呢?”

衛淩風只是一再告誡他:“三流的劍客,拿到了廣冰劍,都能躋身為一流。江湖上想得到它的人太多。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,除了我,你切莫告訴第二個人,包括你的許興修師兄。”

沈堯翻身坐起,剛要講話,衛淩風就一手按住了他的頭:“躺下。”

沈堯沒聽他的話。

衛淩風使力,將他重新按回去:“讓你躺下,你不是喊累嗎?姑且歇一會兒。”

沈堯卻說:“大師兄,我想瞧瞧那一本《天霄金剛訣》。”

衛淩風將書冊塞回他的手中:“我剛看完了第一章。以你的武學根基,貿然開始,必定會走火入魔。”

沈堯嬉笑道:“呦,我哪有武學根基啊?我連紮馬步都不會。”

衛淩風閉上雙目:“高手的武學根基也不是一日之功。你只需勤加練習,有朝一日,等你練成了天霄金剛訣,放到江湖上哪個門派,都算是第一流的人物。”

沈堯蹙眉思索:“大師兄?”

衛淩風應話:“又有何事?你但說無妨。”

沈堯雙手抱臂:“你對江湖上的那些小道消息……為何如此了解?”

衛淩風吹滅床頭的油燈。黑暗中,他心無旁騖地回答:“我了解越多,你吃虧越少。門中那麽多師弟,唯獨你最讓我操心。”

☆、送葬

沈堯側身半臥,應道:“你對別的師弟,從沒有這般上心嗎?”

衛淩風半夢半醒,含混不清道:“他們……他們和你不同。”

沈堯笑問:“哪裏不同?我們不都是男人嗎?”

他挺腰坐了起來。竹床不夠牢固結實,隨著他的動作,整張床架輕微地晃蕩。

晚風寂靜,雨聲未停。

沈堯沒等到衛淩風的回音。他望見窗外頎長人影,連忙下床,喊道:“許師兄?”

許興修推開他的房門:“我剛才還在問,沈堯去哪兒了?原來是跑回房間偷懶了?”

沈堯合起桌上的布包,擋住了廣冰劍與《天霄金剛訣》。

他雙手握住許興修的肩膀,肅然道:“對不住師兄,我給你賠個不是。今天跑遍幾條街,我雙腿發軟,躺下睡了一刻鐘……”

許興修看向墻角的床鋪,揶揄道:“你竟然把大師兄也拽到了床上?”

衛淩風披衣而起,步履款款向他走來。他們三人剛一匯合,就自然而然地聊到了白天的見聞。沈堯一個勁地說,城中百姓不願交出親屬的遺體。他們必須想個辦法,解決這一樁難題。

怎麽辦呢?

衛淩風思索道:“挑一個人,做表率吧。”

許興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:“你是說,找一具暴斃的屍體,當著老百姓的面,風風光光地火葬?”

“這具屍體,不能是普通的屍體,”沈堯擺手,插嘴道,“最好是安江城內……有頭有臉的人物。”

常言道:法理不容情。不過眼下,安江城中瘟疫橫行,人心惶惶。倘若能找到幾個火葬的榜樣,再輔以官差們的“令行禁止”,必定能在短時間內肅清瘟疫。

於是,衛淩風找到了藥鋪的老仆,問他:“安江城裏,哪位達官貴人的聲望最高?”

老仆是個啞巴,不停地比劃手語。沈堯和許興修都沒看懂,只有衛淩風嘆氣道:“也好,有勞您代為轉達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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